行星对撞机

承蒙错爱,我两手空空,就为你写一首诗吧。
wb同名

 

【短篇】永不冬眠的爱


2040年,我终于考上了南方某所大学的研究生,细胞生物学专业,主攻细胞冻存与瞬时解冻。

同学基本是些年轻人,比我小上十几岁。

他们中的不少人问过我,我这个年纪来读研,丈夫孩子支不支持。

我的回答很简单。

我还没有结婚,也没有恋人。

 

-1-

 

2018年。

我在一家研究“人体低温保存”的科研机构工作。

但我不是科学家,是一名食堂员工。

每天早上六点,我会准时站在研究所的后门,等待一辆银灰色破旧的小面包车缓缓驶入院子。送菜的李叔从车上下来,搓着手打开后备箱,笑呵呵同我打个招呼。然后我们一起,把一筐筐新鲜的蔬菜水果抬进食堂的后厨。

这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时刻。

不是期待李叔,而是期待他的儿子,李芒。

也正是因为李芒,李叔才有了这份采买运送的活计。

 

李芒是我们这儿的研究员,前几年在这做志愿者,去年研究生一毕业就成了正式工,住进了员工宿舍。

他鼻梁上有颗小黑痣,瘦高个子,皮肤白净但黑眼圈很重。跟谁说话都轻声细语的,除了他爸。

每次李叔来的时候,李芒会过来帮帮忙。有时帮我们抬几筐青菜,有时和他爸拌两句嘴。他总会从怀里取出两瓶热牛奶,一瓶递给他爸,另一瓶递到我的手里。

 

“辛苦了。”这是李芒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。

除此之外,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,我连他的微信好友都没有。

虽然我很了解有关他的事儿,但他应该完全不了解我。

我把微信名改成“爱喝芒果汁的小鱼”已经三年了,他一直都不知道。

其实他不知道挺好的。

就怕他早就知道了,却一直装不知道。

 

-2-

 

来食堂吃饭的,不光有研究所的科研人员,还有外来访客。

有第一次来的生面孔,也有我见过几次的熟人。

他们的餐盘无一例外,满满当当,几乎不怎么动过。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,硬要说的话,只有被命运反复折磨的疲倦。

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:为身患绝症的亲人东奔西走、四处求医,但最终还是无法治愈,所以来到了这里。

 

生面孔的访客都是来咨询“人体低温保存”技术的。

我虽然不专业,在这里工作久了,也能描述一二。

人体低温保存,也就是所谓的人体冷冻。将刚刚被判定为医学死亡的绝症病人,通过长达五十多个小时的灌注降温,把全身的血液置换成低温冷冻保护液,最后安放在特制的液氮罐中保存,身体内外温度低至零下190℃。

然而这只是整个项目的第一步,至于冷冻状态下的人该如何安全解冻,解冻时如何保证人脑不受损、记忆不丢失等等一系列难题,尚在研究当中,也许要上百年。

 

人们把希望寄托于科技飞速发展的未来。

希望有朝一日,现阶段医学无法攻克的疾病,比如癌症,得以在未来被解决。

到那个时候,再把冷冻中的病人唤醒,问题也就迎刃而解。

 

-3-

 

除了科研人员和访客,经常来食堂吃饭的人,还要算上李叔。

他一早送完菜,要是没什么要紧事,就找一张餐桌坐下,等着中午和儿子一起吃饭。

要是哪天李芒忙得顾不上吃饭,李叔就会在食堂四处转悠,跟访客们聊天。

李芒把他爸的这种行为,怒称为“捣乱”。

 

李叔确实是在捣乱。

他谎称自己是个退休的心理咨询师,和每个访客聊天的时候,都要劝人家“想开点”、“坦然接受亲人的离去”,甚至劝人家快点走,别想着什么人体冷冻。

要是对方愿意搭上几句话,他紧接着就会向对方推销自己的心理咨询项目。

这才是李叔的真实目的。

直到所里明令禁止李叔假扮心理咨询师招摇撞骗,他才有所收敛,不像一开始那样明目张胆了。但遇见新来的访客,他还是会偷偷摸摸凑上去,劝人家坦然接受事实。

“你们要是实在难受,我可以帮你们做做心理咨询。”他最后总要这么说。

 

所里不忍心解雇他,派李芒去做思想工作。

李芒劝过他爸几次,两人一言不合就吵起来。

一吵架,李叔就捂着心口抱怨:“当初让你考个教师证,你不答应,非要来这儿待着,这么长时间了,连个女朋友你都找不着。”

李芒反问:“我现在根本没心思谈恋爱,再说了,当老师就能找女朋友了?”

“你妈不就是我在学校认识的?”李叔一提起妻子就激动。

 

要是吵得再凶一些,李叔就会数落起研究所。

“什么人体低温保存啊,那人都冻上了,将来还能活吗?啊?”

“还说我招摇撞骗,我看你们才是一群骗子呢!”

通常这个时候,李叔就不再装模作样地捂胸口了,他的背挺得直直的,恨不得揪住李芒打一顿。

李芒的同事们一拥而上,拦住李叔让他坐下冷静冷静,别气坏身子。

场面一度混乱得很。

而李芒总是就近躲进后厨,沉默着一言不发,把一颗颗鸡蛋放进冰箱。

再郑重地关上冰箱门。

 

我一直不太明白,李叔为什么这么排斥所里的研究项目。

据我所知,李叔以前是个老师,教的还是高中生物。李芒上高三那年,他妈妈被查出肺癌晚期。李叔因此辞了职,专门在医院照顾妻子,散尽家财,靠学校给的补助生活。

撑了四个多月,妻子就去世了。从那时起,李叔就只围着儿子转,这也就是李叔来这里工作的原因。

按理说,李叔早就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,可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前来咨询的访客。

倒是李芒,整天埋在实验室里,黑眼圈越来越重,人也越来越瘦。

他说过,不想让别的小孩像他一样,只能在梦里见妈妈。

 

-4-

 

这天李叔又来捣乱了。

 

下午三点,食堂已经没什么人了。

我正坐在后厨自学生物课本,李叔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。

“看见靠窗那桌了吗?”李叔用眼神示意我,我伸长脖子,透过打饭的窗口,看到一对年轻夫妻正坐在那里休息。

“是来访的客人吗?”我问。

李叔点点头:“听你们洗菜的刘姐说,这对夫妻已经是第二次来了。他们的女儿今年才五岁,得了一个什么……什么好长名字的怪病,不会说话也不会哭,跑了几个省的大医院,都治不好,估计是活不长了。唉……”

“好可怜啊,才五岁。”我叹气。

“我得去劝劝他们。”李叔话音刚落,人就窜了出去。

“哎,李叔!”我伸手去拦,扑了个空,赶紧跟了上去,又怕李叔捂胸口,只好躲在打饭的窗口向外望。

 

只见李叔笑呵呵坐下,和那对夫妻打了个招呼,口若悬河说起来。把自己妻子因肺癌去世的事都抖搂出来,还谎称自己当初主动放弃了给妻子做人体冷冻的机会。

“我劝你们啊,也都早点放下。在心理学上讲,你们这都是执念啊,执念。”李叔说着双手合十,不像医生,更像个假和尚。

见那对夫妻无动于衷,李叔越说越离谱了。

“要不你们再生一个?反正你们还这么年轻。”李叔问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,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太合适。

果然,听了李叔的话,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妻子突然站起身,眼泪扑簌簌流下来。

“要生你生!”她一说话就破音了,像是喉头酸涩了太久导致的。

“你看你,姑娘,我是好心好意劝你。”李叔双手一摊,“你想想,你女儿现在不难受、不痛苦吗?难道她不想早点解脱吗?你们做父母的不能太自私啊……”

“我自私?我宁愿自己代替她!你知道吗!”

说完,她转身跑出了食堂。

丈夫紧跟着追了出去,留下一句语带克制的不好意思。

李叔愣在原地,不多时摇了摇头,长长地叹气。

“都是执念啊,都是执念。”

 

这样的时刻,谁都会觉得李叔实在太过分。

我望着那对夫妻一前一后的背影,陷入沉思。

 

记得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,完全不能理解那些访客。

那时我也觉得他们自私,是他们舍不得亲人的离去,想要再次见到亲人,所以才固执地让亲人长眠于冰冷的液氮罐里,等待着一个希望寥寥无几的未来。

后来我见到越来越多的访客,有时聊上几句,慢慢才理解他们的心。

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,并不是因为舍不得亲人逝世,才做出这样的选择。而是想要做尽所有能做的,为亲人保留一丝治愈的希望。

 

没有人贪求永生,只是不想就这么死去。

 

-5-

 

和年轻夫妻闹出不愉快之后,李叔收敛了许多。

不是他良心发现,而是李芒找来,批了他一顿。李叔不服,俩人又吵起架来。

后来李芒突然学着他爸的样子,捂着胸口跌在椅子上。

李叔这才住了口。

这一幕是我躲在储藏室里亲眼看到的,李芒学得还挺像,表情看起来痛苦极了。

 

那天晚上,李芒发了个朋友圈,我恰好在他同事小雅手机上瞥到了。

短短的一行,四个字。

任重道远。

 

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,李叔又犯了老毛病。

这天下午,他坐在一个年轻男人对面,讲起了老一套。

我担心他再和人吵起来,只好送去两杯热水,顺手拉开椅子,坐在了他身旁。

 

年轻男人的父亲得了癌症,具体是哪一种,他没说。

也许是想到了年龄相仿的父亲,男人对李叔很客气,捧着那杯热水,和李叔一来一往说着话。

李叔的话还是一贯的不中听。

“小伙子,我还是得劝你一句,早日放下。”

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李叔的外套下摆,可他全然没什么反应,继续往下说。

“我也是个父亲,要是我哪天不行了,绝不让我儿子把我给冻上,我是早就活够了。我更希望他过好自己的生活,照顾好自己就行了。”

 

正说着,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凑过来坐下。

“你们也都是来咨询的吧?”

这位大叔不同于其他人,他的眼睛亮亮的,脸上带着笑容,似乎是个自来熟的性子。

他主动说起自己的经历。说自己老婆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里躺着,已经快不行了,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过几个小时。

“我们早就把协议签好了,等她真撑不住了,就接到这来,换个地方睡觉呗。”他说。

这时,我发现他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。

注意到我的目光,大叔解释道:“日记本,我写的。等以后她醒了,我得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告诉她。”

年轻男人叹了口气:“那要很多年以后了吧,叔叔你要保重身体啊。”

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。

大叔也许活不了那么久,等不及他的妻子了。

大叔摆摆手,脸上依旧是笑容:“没事儿,我也签了协议,为这个房子都卖了。不管等多少年,我都得陪着她。”

“她胆子小得很。”大叔补充了一句,没头没尾,不知想到了什么。

 

“你们感情真好啊。”年轻男人感叹,“科学技术也真好,造福人类啊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,平时滔滔不绝的李叔,这一回,居然沉默了。

没有跳出来反对,没有冷嘲热讽,也没有推销他的心理咨询业务。

他颓然地坐着,眼神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些。

 

“咳。”李叔站起身,头也不抬,往后厨走去。

我担心他是否身体不舒服,连忙追过去,只见他面对墙站着。

“李叔?你没事吧?”我站在门口问。

他不回答,盯着墙角的冰柜,良久才开口。

“再好有什么用,我家那口子是用不上了。”

一声深重的叹息。

“我们再也见不到对方了。”

 

我望着他落寞的背影,说不出话来。

那些平日里无法理解的举动,这一刻似乎有了理由。

 

-6-

 

我以为李叔终于改了毛病。

谁知那天之后,他更加变本加厉地反对人体冷冻,一如往常劝来访者“放下”。

 

到底是为什么?

他为什么非要劝所有人“放下”呢?

我更加无法理解他了,只能劝他别再给李芒找麻烦。

“人都冻上了,还能复活?你信吗?反正我是不信。”他对我说。

“李叔,这事儿没你说的那么简单,要是你想知道原理,可以去问李芒啊。”

“我问他?他早就被洗脑了,问他有什么用?”

“李叔,你可不能这么说李芒。”我替他争辩,“你不知道,他最近每天都熬到很晚才来吃饭,吃完饭就立刻回实验室了,很辛苦的。”

李叔梗着脖子:“所以嘛,当初就该听我的,考个教师证当老师。何必在这搞研究,苦行僧一样,还都是些没有结果的事情。”

我忍不住反驳:“现在没有结果,不代表未来没有!”

“哼,根本就是个无底洞!”李叔撂下话,气鼓鼓走了。

 

站在储藏室里,我反复回想着李叔最后的那句话。

科学真的是个无底洞吗?

李芒、他的同事们、所有的来访者,还有我,我们期待的那一天,究竟会不会到来呢?

我想不出答案。

 

当天晚上,我做了个梦。

梦见小小蚂蚁,说山洞没有尽头。

 

-7-

 

之后好长一段时间,李芒都不来帮李叔卸货了,甚至没来过食堂吃饭。

每顿饭都由同事帮他打包,带回实验室。

我很想去实验室看看他,可以借口说去收餐盘,也可以是去送咖啡。

最后我还是放弃了,怕打扰他。

 

再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的脸色很差,看起来憔悴极了。

我连忙打了一杯热咖啡,鼓起勇气走过去,把咖啡递到他手里。

“你没事吧?”我问。

“嗯?是你啊方小语。”李芒接过咖啡,冲我温和一笑,“我没事呀。”

我愣了一下,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。

 

“你还没走?快回家去。”李芒的同事凑过来。

我这才知道,李芒待在实验室太久,身体吃不消,主任让他回宿舍休息,可他总是偷偷跑回来继续工作。

为了让他好好休息,主任给他放了个假,勒令他回家待上一周再回来,顺便让李叔也休假在家陪着他。

禁不住同事的催促,李芒只好准备离开。他同事拜托我送他到研究所门口,我一口答应。

 

站在研究所大门外,我陪李芒等他打的车来。

他的呼吸声很重,仿佛呼吸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。

我担心地看着他,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,少了几分光芒。

“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啊。”我说。

他点点头。

我这才注意到,他的手中还拎着一个浅灰色的电脑包。

“这是?”我指指那个包,“他们不是说,想让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吗?”

车来了。

李芒把右手食指放在唇上,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
“别告诉别人,这算咱俩的秘密。”他冲我眨眨眼,转身上了车。

 

一阵风卷着汽车尾气飘远了。

而我站在原地,感受到耳朵连着脸颊,像春日的晚霞在烧。

 

这是只属于我们俩的第一个秘密。

竟也是最后一个。

 

-8-

 

距离李芒回家已经第8天了。

我本以为他会在头三天就忍不住跑回来,可是没有。

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消息,同事们说谁也不舍得打扰他,既然愿意就多休息几天,挺好的。

我此时才后悔,没有加上李芒的微信,不然至少能问问他,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。

想起李叔决绝的态度,我有些担心,不知道李芒和他一同待在家里,会不会又要吵起来。

 

思来想去,我找到李芒的一位同事,她正在食堂吃午饭。

“哎,小雅……”我在她对面坐下,来回搓着手,斟酌着我要说的话是否会露出破绽,“之前李芒问我要李叔叔在食堂的工作照,我还没发给他,你能把他的微信推给我吗?”

“嗯,行啊。”她点点头,咽下一大团饭,掏出手机戳几下,“收到了没?”

我点亮屏幕,李芒的微信名片跃然而上。

他的头像是自己的照片,我见过,在他胸口的工作证上也有张一模一样的。

照片上的他笑容温和,手捧一座金色的奖杯,是他在南方读研的时候照的。

 

指尖悬停在“添加好友”的按钮之上。

我压抑住剧烈的心跳,深吸一口气,对准屏幕正要点下去。

 

“快!快来人啊——”

正当我犹豫着准备点击屏幕时,研究所的后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喊叫。

那声音太熟悉了,是李叔。

我们一众人连忙跑出去,只见李叔一瘸一拐地跑进院子,脸上糊着一层黏腻的水,连带着几缕碎发,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。

“我儿子不行了!”李叔嚎啕大哭,跌坐在地上。

我想去扶他起来,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,李芒好好的,怎么会不行了呢?

可喉头涌上一股酸楚,一路推向脑仁,整个后脑勺都麻麻的。

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

几个研究员扶起他,问李芒究竟怎么了,人在哪里。

他哆哆嗦嗦,六神无主,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砸下去,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破碎的。

“我儿子,不行了。”

“就昨天,大半夜的。”

“看电脑,好好的,站起来吐了一地。”

“他说,胸口,说疼。”

“救护车还没来,就不行了。”

“不行了啊——”

 

-9-

 

李芒死于心源性猝死。

李叔来的那一天,已经是李芒去世的第二天了。

 

李叔哭得撕心裂肺,拉住主任的手,恳求他将李芒低温保存。

“求求你们了,把他冻起来吧……”

“我儿子不就是研究这个的吗?你们把他冻起来,他肯定愿意的,我求求你们了!”

“我儿子太年轻了,不能就这么没了,不能就这么没了啊……”

可那时已经太晚了,来不及了。

 

我呆呆地靠墙坐着,始终都没有上前一步。

李叔还在哭嚎着,说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不能放弃,得让儿子好好活着。

我想起从前李叔的种种,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曾经的他重合在一起。

 

眼泪毫无感觉地落下,打在我的手机上,屏幕亮起来,还停留在添加李芒好友的界面上。

头像中的李芒微微笑着,风华正茂,年轻得刚好。


  256 13
评论(13)
热度(256)
  1.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行星对撞机 | Powered by LOFTER